置身海关,把守国门,征税缉私,何等风光!作为一名跑海关的记者,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关员一起把守国门。所以,当海关总署办公厅新闻办主任王桦提议,到基层海关体验生活时,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经总编辑同意,在6月下旬的一个炎热天里,我到达了深圳海关皇岗口岸。
深圳是个口岸城市,海、陆、空、铁路一应俱全。在众多口岸中,皇岗以客货运齐全、进出境流量大、24小时不间断通关而著称,是我国最繁忙的陆路口岸。我被安排与旅检一处三科的关员一起,监管入境旅客携带的行李物品。关里领导交给我一份三班倒的工作时间表,还为我安排了一位师傅——潘奕垣,大家都亲切地叫他阿潘。于是,我便在坐落于深圳河畔,面向香港新界的一线边境口岸,开始了一段把守国门的独特采访经历。
早班
国门当关第一天
第一天,我上的是早班,6∶40洗漱完毕飞奔下楼,一位身着海关白色制服的中年男子已在门口等候。他中等个头,皮肤微黑,脸颊消瘦,深眼窝,眼神坚定,用一口广东普通话问候说:“你是罗记者吧?早上好!我是潘奕垣。”我们师徒就这样相识了。怀着激动的心情,我跟着潘师傅走上工作岗位。
当我们到达旅检大厅海关办公室时,三科12名关员正忙着带口罩和手套。科长梁泽宇解释说,前几天发现一位旅客是甲流患者,规定必须戴口罩和手套才能上岗,并提醒我,口岸是甲流传播的敏感区,一定要注意。他一边说,一边递给我一副口罩和手套。我突然产生一种身临前线的感觉,既兴奋又紧张。
适逢上班高峰,从香港入境的旅客川流不息,大厅里嘈杂拥挤,50多平方米的查验通道立刻显得狭小不堪。梁泽宇对我说,皇岗口岸与其他地区口岸相比,监管压力大。香港回归和CEPA协议的实施,使监管业务量大幅增长。深港实施一体化,两地基本同城,很多港人北上置业。特别是今年5月1日后,深圳居民可多次赴港,往来更加频繁,有的人过来吃顿饭或睡个觉就往返一次。1991年开通的旅检大厅,设计客流量仅五万人,而现在每天有十多万人出入境,早已不够用。旁边一个关员打趣道:“这里不像边境,倒像个集贸市场。”我看着也有点像。
旅客们便捷地从约15米长的海关通道通过,关员们排列两边,我也站在他们中间,跟着一起察言观色,随机抽查,觉得很神气。被查的旅客要求把包打开,出示个人证件,关员在电脑上刷一下,“中国海关旅客通关管理系统”则显示出旅客的相关信息,若有不良记录会有提示。
改革开放前,海关监管以防范为主,对出入境旅客实行人人过筛、行李件件开包检查。改革开放后,监管理念改变,便利通关和严密监管并重。从1987年起,深圳海关在“旅客填报、海关抽查”的基础上实行“红绿通道”检查。之后,逐步规范为“申报和无申报”通道抽查方式。这种“敞开式”验放方式方便了旅客,却增加了监管难度。关员们要凭直觉和经验,在几分钟内作出是否查验的决定。所以,在喧闹的大厅,他们丝毫不敢放松,如一尊尊雕像站在不同位置,专注地观察着过往的每个人。
突然,我身边的关员叫住了一位中年妇女,我跟他一起检查,发现这位妇女超量携带燕窝。她很不满地问:“那么多人怎么偏偏查我?”,关员耐心地解释:“海关的作业模式就是抽查!”
那位妇女嘟嘟囔囔不情愿地去办交税手续了。接着,一位30岁出头的小伙子带了几个电子相框被要求补税。他趁人不注意,悄悄地对带他办手续的关员说:“阿SIR,我把钱给你吧?”那位关员严肃地回绝:“不能给我。”小伙子又矫情地说:“现在不是鼓励消费吗,这点东西也让交税?”关员回答:“扩大消费跟征税是两码事!”
到上午10∶40,查验台上已堆了一摞没收的违禁报纸和书刊,地上放着一些需办理补税和退运的商品。被查的旅客大多能配合,但不情愿。面对这些旅客,关员们不但不急,还满脸微笑,耐心地讲解政策法规。对明知故犯者,仍礼貌有加,但执法却不打折扣。我很敬佩这些镇定自若,心中有数的执法者。
当关员先要自己过关
中午,通道上的人流激增,像一排排波涛,看得我头晕眼花,腿也酸了,浑身不舒服,赶紧找了把椅子坐下。这时,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:“是不是头晕了?不要总盯着流动的人,盯住一个方向就不晕了。”回头一看,是副科长石战桥,他戴着口罩,一双大大的眼睛露出关切的神情。
“新来的前几天都要过头晕这关,晚上睡觉还觉得有人在眼前晃。”原来这是皇岗旅检岗位有名的“晕人症”,石副科长接着说,“头晕关过了,还得过站关,每天站六七个小时,很多人静脉都曲张了。”
当一个海关关员真不简单,业务关,身体关,要过多少关啊!如今,我正尝受着过关的滋味,也更加升起对关员们了解的兴致,于是,赶紧向石战桥提问:怎样从茫茫人海中甄别出违规旅客?执法中遇到的困难是什么?
已过不惑之年的石战桥关龄已有20年,他告诉我,不同国家地区的人有不同的违法违规特点,如有些日本人和我国的台湾人,喜欢带黄色书刊,有些内地人员会携带禁止发行的书籍报刊,个别非洲籍旅客在体内藏毒……从一个人的神态、穿着打扮就能找到线索。
“至于遇到的困难……”说到这儿,石副科长表情有点无奈:“我们常常碰到一些不配合查验的旅客,你查他,他觉得是有意刁难,为此,会发生冲突。”
说话间,一位旅客跟关员闹起来了。
“扣我的东西,还让我交钱!我只有50块钱,我的孩子在生病,我没钱吃饭,要不把孩子顶给你们?”这是个什么人?居然拿自己的孩子说事!我赶紧跑过去探个究竟。一个40多岁的男子正瞪着眼、跳着脚冲关员怒吼。此人穿着普通,西北口音,头发乱糟糟的,一脸的愤怒和委屈。原来,他违规携带80多个旧硬盘,被退运暂存在仓库里,按规定要交仓储费,他不愿意,就大闹起来。为了不影响正常通关秩序,梁科长果断地让两位关员把他带到后边的办公室做进一步处理。
我以为没事了,却突然听到从隔板后边传出噼里啪啦打人的声音。糟了,肯定是关员被打了!海关对关员规定“打不还手,骂不还口”,我去制止他!于是,我向办公室冲去,到那儿一看,原来那位旅客正在扇自己耳光,还躺在地上打滚,嘴里叫嚷着把他关起来,说这样就有地方吃饭了。
这场闹剧让我真正看到了执法之难。梁科长却说这是小事一桩!有的旅客喝了酒发疯,赖着不交税,甚至打骂关员。前两天通宵班就有一个发酒疯的,把关员上衣的扣子都拽掉了,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。这些挑衅考验着关员忍耐的极限,他们只要一还手,就会被抓住把柄一直投诉下去。梁科长说到这,笑了笑,似总结地说:“我们站在这里就不是自己了,代表的是国家,所以这里的干部都特能挨打受骂。处理过各种棘手的事后,自己要学会减负,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。”看来,当好关员不仅要过业务关、身体关,还要有坚定信念和良好的心理素质,过好思想关、情绪关,才能在这风口浪尖的重要位置上干下去。
晚班
给予守法旅客最大便利
早班结束后我上晚班,从下午2∶30到晚上10∶00。这个时段客流量大,内地旅客赴港购物,早去,晚归;不少港人到深圳过夜生活;还有走私分子,也企图趁此人多机会蒙混过关。所以这个班次发案率也相对较高。
我看到,一名黑龙江旅客带着几十件名牌T恤、十几双名牌鞋以及20多条烟过关时被发现,他声称都是带给家人的。当处理这件事的女关员胡凯玲过来时,那位旅客竟说事前向她申报过。胡凯玲一点不急,平静地指了指悬挂在房顶上的录音话筒说:“要不要听听录音?”
那人见有机关,只得接受处罚。可是,令我疑惑不解的是,没过一会儿,有位旅客带了不少血燕窝,却被胡凯玲放行了。执法的天平何以不平?
胡凯玲,年已40有余,是个沉着干练经验丰富的老关员,听说还是小有名气的作家,业余时间创作了不少作品。她向我解释说,带血燕的旅客过境次数不多,无查处记录,数量也不超限,就放行了。而那位黑龙江旅客不同,一是带的东西多,且贵重,二是包装盒都精心留着,显然不是自用,所以不能放过。
我问:“这怎么掌握呢?有具体标准吗?”胡凯玲答:“我们的标准就是看旅客带的东西是否属于合理自用数量,但这并不适用于毒品、非法政治出版物等违禁物品。”
原来,海关不仅依法行政,而且秉承为民服务的理念,给守法旅客提供最大通关便利。据了解,“自用”指旅客本人自用、馈赠亲友而非为出售或出租。“合理数量”指海关根据旅客旅行目的和居留时间所规定的正常数量。对旅客超出个人自用的物品一般做征税等方式处理,而且对合理自用数量,海关有明确规定。
对水客铁面无私毫不留情
毗邻香港的口岸存在着一个独特的人群——水客,他们利用深港往来便利以及海关对旅客“合理自用数量”的政策,一天内反复出入境几次甚至十几次,把涉税商品带入境内贩卖,赚取两地差价利润。他们的违法行为冲击着国家的关税和相关行业,是海关打击的重点。关员们每天都在与水客较量。
天黑时,科里最年轻的女关员章阳抓住一个女水客。她向对面的查验台叫着:“石哥,你处理吧!”因为水客都怕经验丰富的石战桥,章阳就交给了他。
被查女子30岁左右,披着一头染黄的长发,神情木然地把提包在石副科长面前打开,露出了6条免税香烟。石战桥干脆地说:“3条征税,3条退运!”
那女子未做任何抗辩,痛快地办手续去了。石战桥对我说,这女子是嫁到香港的大陆新娘,老公是穷人,靠她走私香烟挣钱!电脑显示她“已多次往返,被查47票,有水客标志”,原来是个职业水客。但一听她为生活所迫,我顿升恻隐之心,商量着说:“不能罚得轻点吗?”
石副科长告诉我,这个水客前几天被章阳抓到过,她欺负章阳是新来的,哭诉家里穷,章阳心一软,没有重罚,结果立刻跟进一大批水客。这些水客看着是单个的,其实背后都有团伙。他们狡猾异常,分散在大厅里观察情况,看见新关员或以为查得松时,便通风报信,蒙混过关。石战桥强调说:“如果旅检这儿管得松,走私就从这里跑掉了!马虎不得!”有一阵海关查验重点放在别的事情上,稍一放松,外边免税店的香烟几小时内就被他们搬空了。我听后大吃一惊,小小水客破坏力巨大,若无关员们的严格把守,有多少蛀虫会溜进来侵蚀国家的经济命脉啊!
虽然对水客毫不留情,但有些个案也会触动关员的情感。
石副科长去年曾经面对过一个“绑匪”,注意,不是绑架人质的匪徒,而是对人身绑藏货币、电子产品过关的走私分子的特别称谓。这个“绑匪”是一名73岁的老人,他被带到屋里脱去衣服一看,腰间、腿上缠了一层又一层胶纸,里面藏的都是手机!胶纸把老人家的皮肉粘得红红的,让人看得心酸。做完处罚回到家后,想到本该颐养天年的老人却还在为生存做违法的事,石战桥一夜未眠,事情过去一年了,他说:“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堵得慌,遇到这样的事情心里总是会痛!”关员们在法与情的天平上,心既是冷静的,也是灼热的。
通宵班
每天,在枯燥中迎接挑战
我还上了一个通宵班,从晚上10点到第二天早晨7点。
晚上11点多了,旅客仍是车水马龙。突然,一位坦桑尼亚旅客被请到了茶水间。他犯了何事?据了解,今年仅3月份,关里就查获多起非洲籍旅客身体藏毒的大案。他们大多来自落后国家,一般自称做生意,不敢吃喝,弯腰蹲坐困难。这个男子藏毒了吗?我有点紧张,贩毒分子有时会狗急跳墙,铤而走险。3月16日凌晨就发生过一起这样的事。当时有一名非洲籍男子因有藏毒嫌疑,被送到武警医院做CT检查,他突然从床上跃起,撞碎玻璃门,推倒押送关员,翻过围墙逃入医院后山。经过近20个小时追捕才将其擒获,从体内查出高纯度海洛因92粒,超过1000克!
回想那惊险的一幕,不知今天会发生什么险情。我看到关员倒水请那位坦桑尼亚客人喝,他摆了摆手,拒绝了!他说是来做服装生意的,出示了定单和大笔美元现金,查问好久,找不到有力证据,又不能随便让他照CT,便放行了。
一无所获,我有点灰心。看看眼前嘈杂拥挤的环境,24小时三班倒,一站就是七八个小时,重复性操作,每天与十几万人接触,受委屈甚至被疾病传染、被极端分子报复,经常只能查到一些小案子,这工作真是既枯燥又辛苦!有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冲着海关的光环而来,一段时间后,心理落差很大。
“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枯燥?”石副科长仿佛看透了我的心,我点了点头。他又说:“我有时也有这种感觉。但更多的时候是想着如何用学到的知识查出违规物品,在枯燥中迎接挑战!”
在枯燥中迎接挑战!说得好!最艰苦、最累的地方也最容易出成绩。石战桥在海关工作20年,仅在旅检的4年就立了两次功,一次抓到黑人藏毒,另一次查到4个台湾人走私K粉。他说,每每看到经过自己的努力,为国家关税添砖加瓦,为社会政治经济安全堵住小小的漏洞,都发自内心地感到光荣和自豪,油然升起一种成就感。
关员们把成功归结为四个字:勤奋用功。上班时,观察敏锐,多伸手查验。下班后,掌握市场行情,学习最新知识,总结风险特征等等。石副科长指了指站在X光机前的阿潘,不无敬佩地说,阿潘就是勤奋用功的典范。他不善言谈,特别用功,发现了象牙在X光机里的纹理特征,对象牙可以由物及人,分析到携带象牙的敏感人群和入境航班。现在,只要有象牙制品,都逃不过他的眼睛。三科还因此得了保护濒临灭绝物种的奖!
“我是最低”哲学的启示
已是凌晨3点多,入境旅客明显减少,我感觉又困又乏。香港那边15分钟发一班巴士到皇岗口岸,期间有几分钟旅客断流,大厅里霎时静了下来,只有空调的嗡嗡声仿佛在给人催眠。我的师傅阿潘这时在茶水间里拼命地抽烟,可能是驱赶睡意吧!我提起精神,进茶水间与他攀谈起来。
“我是最平凡的人,别写我,写领导,领导有很多闪光点。”看我一本正经拿着本子要记录,阿潘师傅恳切地要求。
早就听说过阿潘的业绩。改革开放后深圳海关业务激增,当时从广东省内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急招了一批干部,阿潘是其中的一员。多年来,大家纷纷补上大学或研究生,全关高中学历的已没有几个人,但阿潘一直不为所动。他在学历上没继续深造,但在业务上却很有造诣,领导交给的任务100%完成,在哪个部门就钻研哪项业务,在技术科时,对电脑电器的维护比理工大学的毕业生还好,成了工程师。现在,又成了关里查象牙的“鼻祖”。各项查案成绩在科里名列前茅。他特别淡泊名利,踏实本分,很受同事们尊重。
这几天与阿潘师傅接触,我发现他上班后站在X光机前很少挪动一步,认真工作的精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我问他:“您为什么不读个更高的学历?不怕大家小瞧吗?”
他答得直爽而真诚:“不怕,我现在就是最低的。”
我不解:“人往高处走,您怎么甘居最低呢?”
“总有最低的。”阿潘用他平实的语言,给我上了生动的人生哲理课。他说:“把自己放在最低,就会有一颗平常心。有了平常心,内心既平静又快乐,何必想那么多!如果设立目标,实现不了会很难受。”也许,就是这颗平常心,让他在工作中得心应手,成了工程师、查验专家,而且从未被旅客投诉过。
阿潘的最低哲学让我想起老子的话:上善若水。老子言,“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”意思是说,最完善的德性,好像水一样。水善于利益万物,而不争私利,居处众人所厌恶的地方,因此几乎同于大道。
的确,水往低处流,最后的成就更大,能汇成大江大河。甘于最低,在平凡中奉献,可能是基层关员们特有的品质吧!他们的朴实睿智给予我深深的启示。
已到凌晨5点了,疲倦困乏,再加上空调吹出的阵阵冷气,我冻得直打哆嗦。阿潘师傅抱过来一个电暖气,于是在炎炎夏日的夜晚,我一边烤着暖气,一边体会着关员们的辛苦。想想皇岗口岸自2003年实行24小时通关以来,检查大厅寒来暑往从不关闭。关员们没有假期,只有刮台风没有旅客时,才能在现场轮休一下。他们就这样牺牲自己的安乐,成全了深港两地人民生活的便利,维护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!
通宵班结束当天,我睡了整整一天。第二天,去物流现场采访,碰到了章阳,她又开始上早班了,脸上已退去熬夜的暗色,重新焕发出青春的光彩。她告诉我,通宵班结束的那天下午,全科关员一起去乡下救助贫苦户去了。一个月8个通宵班,昼夜颠倒的作息严重影响着关员们的健康,可他们却把宝贵的休息时间用来帮助别人,令人感动!
从皇岗回京,依然忘不了我那些尽职尽责的关员朋友们,无论旭日东升还是夜深人静,眼前总是浮现出他们不舍昼夜矗立在查验通道坚守国门的身影。
(来源:《人民日报海外版》) |